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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当归

绿窗

图为作者曾祖父

好话不在多说,有理不在高声!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甘草味甜人可食,巧言妄语不可听。 当场不论,过后枉然。 贫莫与富斗,富莫与官争! 官清难逃猾吏手,衙门少有念佛人!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父子竭力山成玉,弟兄同心土。

悲伤是一种毒。毒袭来时，我就蜷缩成毛茸茸的小松鼠，钻到老树洞里问药，我会变幻任意年龄段，把自己交付给大自然，由着洞彻草木的万千光源，针灸我，修复我。

他来了。黑白照片上，曾祖父六七十岁，黑色棉袍，戴着棉帽子，清瘦，威严，儒雅。

“太爷，我等您好久了。”我毫不胆怯盯着他。我八九岁，大概像《城南旧事》林英子那样，筋筯格道，眼神明媚。而太爷，是我家族民国时代自学成名的优秀郎中。

“重孙女，我知道你，也多次听到你的心灵召唤，只是不同的空间你无法听到我的回音。凡人的伤感总是小的，国医五千年辉煌都免不了偶尔黯淡，信任时间吧，一切走失的终究会回来的。”

我并不惊诧，走了的人就是奔向未来，我们能根据蛛丝马迹追溯祖先的过去，祖先却更似先知，通晓我们的现状与神思。

你来自2020年代，人到中年，何以这样小的年龄和我初见？

小才烂漫天真，无所顾忌，无畏冲撞，倘有不当，亦会得老祖谅解。

他温煦地笑着，吧嗒下二尺长的大烟袋，牵我的手在林间漫游。老橡树下遍布橡果，黄榆密裂着灰黑纵纹，桲椤叶子在风中着了火，老松静默如磐石，深处，獾子狍子狐狸狼不安地眨眼。太爷就是执灯的圣父，教导我，引领我，这是我心中无数次勾勒的喜悦场景。我会刨坛问罐，采药纳言，去理解草木的心，还原太爷从医的初心，体味中医这枚琥珀深邃的痛苦与荣耀。人病，医可以稍解，医若病了呢？

草药何止千万，且取来。

植物都是带着使命来的，人也是。神农尝百草，日中七十毒，每种毒都是致命的伤口。他是大悲之人，大悲之人才有大慈。他以另一植物化解，再去尝新。植物既是毒又是药。他尝到一种开黄花的藤本植物，忽然通体透明，黑染，肠烂，因命之断肠草。我也尝过，折断花、叶、茎，黄色浓汁溢出，它在诱惑，毒有迷离的眼，我探出舌尖舔一点，苦涩之味久不去，是北方断肠草，罂粟科白屈菜。

还是这断肠草，牛就可以吃，驱虫，不死，人直接吃就毒性，开水焯了变作美味，全草入药炮制后，就止咳利尿解毒。同一植物杀人也救命，不是植物复杂，是需要我们了解它，如同人性。如同医，中有万象，需要了解。

药王身上的伤口意味着新药面世。孙思邈左手中指被木刺伤，疮面愈发肿胀，他想到蒲公英能治疗疔疮，随即采来内服外敷，很快消肿止痛。先生把蒲公英写入《备急千金要方》。泻火，生土，久服无碍。我咀嚼着蒲公英花茎，微甜，微苦，至贱而有大功。父亲也说过，蒲公英叫黄花地丁，它们是微型向日葵点亮大地，散播希望。

有多少伤口裂开，就有更多的医者在试药。

太爷一定也有很深的伤口，陷入有毒的生活，快四十不惑还迫使他效仿神农，勇做药王。我一点点撕开来看。

那时候乡下人大字不识一斗，您怎么能读懂医书，那美而艰涩的文字。

1、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崔颢 〔唐代〕翻译：请问大哥你的家在何方。我家是住在建康的横塘。2、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李白 〔唐代〕翻译：农家秋来的劳作。

咱家族古居山东，孔孟之乡，祖上也出过举人，男孩都要读私塾。遵大清“借地养民”政策移民塞北，燕山月似钩，祖先就停在钩尖上，接壤内蒙高原，乾隆御赐“丰芜康宁”，植被茂盛。先祖沿着一条大河往深山里走，一锨一镐刨出村庄来，日子艰难。但族人不曾忘记读书传统，造木屋，凑钱粮，请族中老先生任教，不拘谁家孩子不分男女免费学习，福惠后代。

高山溪谷，林花清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书声清脆盈耳，向荒野宣告人类的不屈与渴望。小太爷记性好，背会了就琢磨玩，他眉清目秀却是淘气大头。先生要上课不见学生，原来跟太爷在树上左枝右杈晃着。太爷早捉个锃亮的猪尖兽放在先生墨盒里，一打开，那物黑闪闪顶着长戟爬将出来。午后大家念得乏困，太爷又抓个大号“撒巴拉”，满堂“飒飒”地飞。

戒尺可不软，小太爷袖着肿痛的双手回家，高祖爷继续教训，门旮旯后挂着牛皮鞭子，令小太爷趴炕沿上，照后背狠抽下去。那鞭痕再也不能淡去，是为鞭策。太爷才认真念书习字，后来行医开方那字讲究，给爷爷们立了榜样，到我父亲叔伯那辈提写毛笔字也毫不含糊，药方小楷端得漂亮。

外面兵荒马乱，深山里还清静，太爷念书好，长大就当了教师，教学，打柴，种地，娶妻生子。

但是太爷没有忘了私塾老师的临终光景，野萨满跳来跳去，他头痛欲裂，哐哐撞墙，呜咽着一句话：乡下无医呀。

这一带原是荒野，基本移民，有文化的秀才、郎中、商人都涌进北京城、承德府，要么县城镇上，方圆几十里竟没有医生，没钱甭想，有钱也未必看得上。

那踉跄的颤音是药引子，刮出曾祖父第一道伤痕。

冬天去山上拜谒家庙“药王阁”，路上见一片高壮植物，结着焦黄的豆荚，弟说，“这是甘草。”我惊喜，他曾有一段时间跟我父念汤头歌诀，能多识一些草药。冬天漫长干冷，村民多患支气管炎，就指着一包甘草片止咳，虽然甘草甜素总难适应，偏有人上瘾。

陶弘景十方九草，“此草最为众药之主，经方少不用者，犹如香中有沉香也。”李时珍进一步阐释，“甘草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草木毒。”不愧“国老”，甘草在野，就是菩萨。

搁现代是常识，旧年月哪里认得，都守着山大的药锅子等死。太爷紧皱眉头。

是什么促使您学医？传得最玄乎的是药王爷点化，说您在山上打柴，累了在石盖上眯一觉，一个白胡子老头挑挑儿来了，抓出一把把草药，教您识别，劝您学医治病一方，您聪明，立刻望空朝拜。有鼻子有眼的。

许是有的，但逼迫才是根本。那些悲痛挫折无不面相丑陋，但正是它们凿刻着你的台阶。

我跟随曾祖父的沉思线，到大院里，高祖母得了急病，来不及远处请医，在一片哀声中去了。未得缓过，太爷不到三十岁的太太也病重了，他不再犹豫，牵上毛驴接先生去了。要过两个梁头，再走上五六里大路，才到大庄子郎中家。

苦求是没有价值的，悲伤也没有价值。他付不起出诊费，也赊不起药，他闻得见药香，药躲在抽屉里。他纵是做个贼抢出来，不会用就是毒草。

他悲愤地想，上面为什么不多派医生，一个不来再请另一个，总有好心的救命。

那年，民国正如一枝鲜活的银针，将大清这棵腐朽的老树灸进暮霭，我的亲老太太也喘完了最后一口气沉入夜色。太爷的墓碑上写着宋刘氏，镶白旗，梳过大如意头，抽过大烟袋，上炕下地非常能干，生下大爷二爷两位姑奶奶。是我的亲曾祖母。

我爷爷哇哇哭着。他是太爷器重的长子，耿直好学，后来颇有太爷看病风范，号称大先生。我盯着爷爷童稚的脸，浓眉冷峻，有倔强之气。日后他在乡庄行医，几个地主嫉妒贤能，联合嫁祸他纵火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的下一句，给下到伪满洲国监狱，那地方十个进去九个出不来，出来一个也废的。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烙铁烫，烧红的铁筷子捅鼻子。爷决不屈服。太爷卖了大片田地、四轮胶车、粮食，换了一袋子洋钱，二爷扛着去救人。奶奶和老姑奶奶也去探监，爷身上遍布烫伤，鼻子肿得老高，但精神尚好，双目有神。谁知不久到煤窑推煤，被马车撞伤去世，肉身不知所踪，时年32岁。爷爷命运竟是这般壮烈，满怀草药医不了人心，死也是悲愤的。

急急翻山过梁，日头才升起就到了郎中家，他敲门，应声出来一妇，斜视来人布衣粗手，汗泥乱淌，即从牙缝呲出一句，先生还没起床。太爷等了一个小时，敲门，妇人告知，先生正吃早饭。过会儿再敲门，妇人不耐烦道，没看老阳儿太毒害了，先生怕中暑，今儿就不出诊了。太爷跪下苦求，许他家一冬烧柴，门再也不开了。

他沉沉走着，驴和他都穿了铁鞋，锁骨被铁丝穿透，有魔鬼拉着。我注视这被灾难击垮的37岁男人，花容月貌的民国百姓真实的脸，接连失去母亲，克死两任老婆，夭折两个孩子，还将失去大儿，他是个不祥之人，他的悲戚，是被黄连、苦参、苦胆泡透的，呼气是苦的，说出的话也是苦的。他突然像一头冤屈的大叫驴扯起嗓门嚎哭，“老天爷，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只有深沟里的罂粟花送来浓郁的讽刺。

他裸露着巨大的伤口，这丰厚的培养基，迅速聚集了嗜血的，挣扎的，反抗的分子，药王与恶魔在拼杀。

悲伤是一种毒，他中了何止一种，承受，承受，等着被置于死地，他还能做什么？

他茫然过河，往村东元宝山望去，忽然愣怔了。我不放过这个电闪雷鸣的瞬间。

山上有庙，名宝峰潭，道光十五年建，刻着一幅好联，“风调雨顺资神佑，物阜民康荷圣恩”，供奉龙王爷，烟火旺盛。旁边阔大牛角洞，可纳百余牛羊，洞穴幽深，愈弯愈窄，尖处一泉，水甜清冽，一说海眼。仙地，阳坡开满杜鹃，阴坡赤白二芍，住着一个道士，两对灰鹤。

刚才正是灰鹤排云直上，亮闪闪划破碧霄，那自由蓬勃的生命力震慑了他。

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救命？为什么不自己学医，医己，医人，医这疼痛的世界。

太爷被血丝糊住的眼睛亮了，他恭恭敬敬对着大山跪拜，请求上苍保佑他自学成医，保家族三代名医，必修药王庙谢恩，必遵誓言“穷人吃药，富人花钱”，不学成决不娶妻。

为何强调保佑三代名医？非是贪图荣耀，《礼记》讲：“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几代积累方能流长。

上苍眼睛是睁着的，中医老祖更有慈悲心，救一人太有限，若度一个人成医，就是普度众生了。

龚自珍有诗《远志》盛赞：九边烂数等雕虫，远志真看小草同。

远志别名小草，柔弱纤细而抱负深远。《本草纲目》说：此草服之能益智强志。人在草木之间，日日吸纳精气，自然避开污浊，心生清气，做得好汉。

您决定学医，也就修改了家族命运史，后辈的思维、志向、远方，都不太会偏离医学殿堂，心怀神圣。您是家族的汉刘邦，元世祖，清努尔哈赤，开基创业打一片江山，当然是中医老祖惠赐。

我升级换代，是北平女学生那样淡蓝小袄，黑裙带襻鞋，清清爽爽。我们坐在大门洞石墩子上聊天，东西场院玉米茂盛，坎下大河清澈，对面炊烟横斜。

步行时代，偏僻山沟无法知道祖国医学一直承受着刀枪剑戟。1879年，清末俞樾著《废医论》，斥责国医荒谬且愚昧。章太炎、吴昌硕门下弟子，咸丰、曾国藩、李鸿章都激赏的人物，大蜜丸养出的豪门舌尖，刺得中医老树些微摇晃。北洋政府挥起了榔头，以为国医杀人比于弓箭。到1929南京政府捅了大娄子，明令“以四十年为期，逐步废除中医”，不许中医执业，不得承办中医教育，许多大师学者亦劈头盖脸砸下砖头。鲁迅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梁启超先生被西医误诊“割肾”，国医得以保命，还毅然发言“学术界之耻辱，莫此为甚矣！”胡适、傅斯年也宁死不信国医。那时西医的两把刷子远闹不过国医的八板斧，有说法是为了推进西医科学，先生做出了自我牺牲。中医保卫战轰轰烈烈。

当然拒不接受西医的先进技术也是错误，两大医学体系尖锐对抗是早晚的事，亦是东西方文化的博弈，你死我活摆开阵势，结局当然是，生命说话。

山上植物原来两眼一抹黑，现在都被他叫亮了，黄芩，苍术，远志，防风，桔梗，苦参、地榆、蛇床子、五味子、黄白花败酱，根茎花实，苗皮骨肉，都是身怀绝技的小妖，这个有来有去，那个有去有来，会点灯说话，释放甘酸苦辣，顺着羊肠小道通向愁苦的病人。

敢拼命就必成，太爷又依书学习针灸，在自己身上扎来捻去，逐步研究疑难杂症。他并不吝啬，村人靠拢过来，就一同探究针刺、刮痧、拔火罐，大病小病“一整治”好了。威望日隆，找的人多，地顾不上种了。

苦心人，天不负。太爷自然升级专业郎中，家族行二，尊称“二大先生”，塞外僻壤之地，水准凤毛麟角，十里八村再也不用沙哑着哭诉，有医有药了。

这种自学成医古代也有说法，叫“私淑”，即以仰慕的神医著作为师，遥承该人衣钵，太爷主要研习《千金方》，即在元宝山上郑重打造石庙“药王阁”，供奉药王爷孙思邈。那是日出之山，家族定期拜谒，到山下要先放两根二踢脚，敬山神，让动物们先藏起来。崖畔巨石傲立，空手攀岩亦艰难恐惧，当年是村里猛人二老包，吃了二斗高粱米把石料背上去的。太爷刻意盖三间西厢房居住，每日早课坐在炕桌读书，抬头即见山见阁，是对祖师的殷勤问安，表达忠诚，铭记誓言。

无任何官方、医生帮助，太爷超越自己学成了，足见中医起于民间，活于山野，山野在，中医就能破土重生。也证明中医的根本是源于自然，依靠自然，中医的精神就是人与自然的相知相携，朴素又高贵，古老而年轻，只要山野健康，植物就不会骗人，中草药永远是良药，犹如信仰，以内在的慈悲和意志根植大地。

五味子，籽粒繁盛，神农本草经上品，滋补强身，一把好药，烟火气足。

我换了牡丹旗袍，穿行太爷六十大婚现场，喜庆的五味子是最好的贺礼。

新娘才二十初头，我要叫她曾祖母。原是镇上伪满军官太太，说得好听，其实是饱受凌辱的童养媳。她每日四更天就起来推碾子压面，做一大家子饭菜，再侍候公婆吸大烟，婆婆吸足了烟就开始监工。一点错就不给饭吃，推碾子稍一停下，恶婆拔下簪子扎她，挥起笤帚抽她，碾房在后院小屋，日日哭声前堂听不见，却能刺进邻居耳朵。都可怜这姑娘，以为早晚给折磨死了。

一、成家容易养家难。 二、当家才知柴米价。 三、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四、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五、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拿秤,怎知斤和两。 六、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七、家无主,屋倒竖。 八、健妇。

她娘到底听说些消息，让儿子买一袋烧饼看妹妹，但三进深宅大院，哥没见到人就被打发了。

恶婆拎着烧饼去了后院，说你家还拿着吃儿来了，当咱是要饭的？嘴一歪就把滚圆的大烧饼都捅进猪圈了。泥臭的屎尿坑里，猪哼哼爬起吞咬，小妇人惨叫一声，奋力跳进猪圈，与猪抢夺烧饼。正赶上男人输钱回来，免不了一顿踹。

公婆一家子嘎嘎笑成一个蛋了，但她们马上变成惊恐。小妇人提着菜刀进屋，逼进八仙桌前，左手小指置于婆的眼皮底下，一字一钉，“看好了，不可赖账！”说罢剁下去，一截小指头飞起来，这昂然的花苞叭叭蹦到桌子上，弹到地上，扑到婆婆大脚面上，血花妖娆。

是萧红笔下团圆媳妇的坏命，她多了反抗精神。此刻她在炕上坐帐，蒙着盖头。我掀开一角，端详这挽髻插簪的小妇人，眉眼纤柔，面如俏月，却绵里藏针，是个狠角，只有意无意握着小手指。

我担心洞房花烛时她会有怎样的惊愕。婚事是由二先生张罗，二爷高大英俊，早在镇上混得风生水起，寻得了这个好茬口，代替太爷相亲，妇人欢天喜地嫁过来，想的可是二爷。

这一段洞房细节自然是太爷自己知晓了。桀骜不驯的少妇花容失色，几次要逃，甚至跪下，但是遇到这威严的男人，祖传的鞭子和其它软硬兼施，只得屈服了。摇曳生姿的美妇成了大院的中心女主。

您早中意这个烈性女人，故意采用掉包计？太爷狡黠一笑，秘密。

秘密当然还有二大先生的保养之汤，妇人童养媳生涯使身心俱焚，太爷悉心调理，把一块贫瘠薄地养成肥沃良田。

不得不说，香草大院就是发人，小老太太连生两位小爷四位姑奶奶，老疙瘩是太爷78岁得的，二大先生更添魅力，求医求子者多了。

太爷前脚离世，她立刻就改嫁了。二爷带着大家跪倒一院，求她留下，给她奉养天年，她不干，或许心里怨恨这个欺骗她的男人。早把太爷的医书和值钱东西装了一马车拉回娘家，带走了四个孩子。

7.

那些年春天，村庄一直奉行一件事，妈妈们有一天不用劳动，集体上山采一种野菜，她们叫“长虫苗”，小叶边缘带刺毛。每人都能采一筐，下午回来烧开水焯了，荤油炒或凉拌，滑嫩可口，那天像过节，男人还要喝几盅。上大学才知道，是苍术，叫白了，祛风散寒，燥湿健脾。春气发，万虫亦涌动，把一些草药做野菜吃煮熬汤，清热泻火，驱毒养身。苍术，苍天恩泽，小方“治未病”。

我妈说，18岁那年她病得很重，求到太爷，说只要给治好病，就嫁进大院适龄男性。太爷亲自治疗，针灸加一堆药面子，妈说不太好吃，但真治好了。虽然并没有人逼迫，我妈说哪怕我爸是瘸子拐子也嫁过来。而我父亲正经热河医专毕业，一表人才。

妈说太爷特别能摆谱，规矩多。他一发现院里哪不干净，就去拿扫帚，他一动，各房奶奶们都出来抢扫帚，奶奶们能说会逗，太爷就乐了，吧嗒抽上一锅子。要是他扫了几下还没人出来，不得了，脸立刻沉到南山后面去，几位爷爷该挨鞭子了，爷爷们一挨鞭子，奶奶们能有好吗？

二大先生要出诊了！村里人拿笤帚糜儿剔着牙，拎着葫芦瓢，背着娃的，站在河边看风景。

大门吱吱响起，两个奶奶一左一右拉开大门，太爷缓缓走出来。清瘦的书生，眼神清澈慈祥也透着冷峻，穿黑色绸衫裤子，千层底鞋，戴白色呢帽，来人侍奉他骑上肥硕的骡子，引出大门，过大河，骡子脖上的铃铛有棱有角地响着。

二大先生归来了！一到大河边，铃声响起，声传大院内。不得了，家中上下人等务必放下正在做着的活计，自身收拾干净利整，恭恭敬敬出门迎接，奶奶们分别搀扶下骡，安顿骡子，我奶奶拿小笤帚轻轻扫掸太爷身上的尘土，递水盆洗手，再泡一杯热茶于小炕桌上，太爷盘膝端坐好，奶奶又装好烟丝点燃大烟袋锅子，太爷深深地吸上一口吧嗒一抽，一股香烟袅袅升上去，他歪在被子垛上露出了笑容。这才算完事，大家方可散去。

这谱摆得好，是好郎中的尊严，也是响亮的宣告，有钱没钱，到我宋家都看病吃药。

小老太太没进门时，太爷由爷爷奶奶照顾起居。奶奶也是旗人，下田挑担都跟男人比赛，号称铁姑娘，剪纸刺绣描龙画凤颇有两刷子，但是距离太爷的细致入微还有距离。比如放上炕桌吃饭了，太爷先检查桌面，一旦发现有浮土或油腻，立刻抄起大烟袋锅子敲一下桌子。

“大先生快过来瞅瞅，这是用扫帚扫一下呢，还是我用大衣襟擦擦？”奶奶吓得脸煞白，爷爷赶紧过来，从门旮旯后拿出牛皮鞭子，照奶奶的后背抽了一下，是象征性地，并训奶奶一句，奶奶挨完一鞭子不哭不闹还面带笑脸，拿抹布细细地抹桌子，光光亮亮，太爷才高兴了。

我笑出了声，真难兴。他的威仪，爷爷的睿智，奶奶的理解，大家配合默契，生活才过得下去。

关键能摆谱，也能扛事，威严才能立起来。大伯参军，冬天部队转移时，他年龄小就留在村里等候，奶奶看大伯还穿单裤，就借钱扯了棉布飞针走线赶着做，就差半条腿了，二爷飞马来报，说汉奸齐歪歪去镇上了，怕没有好事。奶奶说等做完棉裤就走，太爷急了，大烟袋锅子直敲门框，“还穿啥裤子，命都没了，快跑吧。”二爷立刻带大伯跑了。才到东山根处还乡团就砸开了大门，端着枪进屋往被子垛乱刺，又把大院所有人叫到当院，逼迫交出人来。太爷站出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冲我来。鞭子还没抽上太爷，爷爷们纷纷站出来挡住。

一家子没有孬种。一家子都是情趣之人。太爷会拉京胡，爷爷们、叔伯和我父也都学会了，冬夜漫长无事，大家挤在一处取暖，邻居爱串门来，太爷四处出诊见识多，亦庄亦谐聊得山呼海啸，有人提议来一段吧，戏曲演出就开始了，有拉有唱，婉转的胡音与草药之味弥漫了夜空。

我敬佩古柏之深藏风骨。柏也是药，子能清热安神；叶可止血生肌；树脂可燥湿镇痛。陕西黄陵轩辕庙有古柏，传为轩辕皇帝亲植，又名“轩辕柏”。私以为源远流长的中医药文化就如这轩辕柏，历5000余年风霜，仍仪态万方，心怀正气，救赎众生。

“太爷您升个座，我给您鞠躬。”这回，我换上了白大衣，是基础医学教授身份。“我想看您问诊，房东马大爷说我双腿单盘，脊背挺直，说话的表情、腔调都像您，我更希望有您的开拓精神与气魄。”

你太爷，那才叫瞧病。现在的医生那都不叫瞧病，啥都是问你，有时病痛复杂真说不出来，一紧张更不会说了，有病难受还挨训。你太爷可不是这样，把病人不知道的，说不出来的，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没多少钱还治好病。

中医伸出去的是手、眼、耳、鼻、口，叫瞧病，是手功，匠心。西医摆出了仪器，无温无度，叫检查病，查不出来就打发了，但中医则能找到根源，因为感的是脉息神志，看的是内外整体。

你太爷，最拿手的是针灸。“有天晚上后半夜，都睡着了，我家的突然全身抽搐，双目瞪圆，四肢僵直，挺了，我裹上大花棉被，直楞楞扛到二大先生家，哐哐凿门。”

整个大院都震醒了，各屋灯亮起来，见一大卷花被子大炮一样冲进来，惊呆了。

二大先生立刻观色摸脉，问病查情，探得虚实寒热，始净手行针。也无非遵循“盛则泻之，虚则补之，热则疾之，寒则留之，陷下则灸之，不盛不虚，以经取之。”不到二刻，月上斜枝，妇人已哼哼有声。马大爷以为要办丧事了，结果软软乎乎的还是好媳妇，卷起花被子大踏步背回去了，那晚月亮又圆又亮。太爷抡过板斧挑大担的粗手，简直十指唤春风了。

你太爷，那是“穷人吃药，富人花钱”，仁义。马大爷继续赞叹宋氏家族的行医誓言。

富人看病，当场出钱；家穷的，药钱减半，比如四块钱，没有，给两块，也没有，那就一块，还没有，不要了。秋后，有心人一升米一升豆还来，还没有，账就烂掉了。

也有人不爽，瘸腿汉奸齐歪歪多次找太爷的茬。撺掇伪满的官老爷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来叫，把钱袋子揺得哗啦哗啦响，太爷有骨气，大汉奸只会欺负百姓，贵贱不能去。于是早服了泻药，软面条一样奄奄挣命。这些畜生怒气冲冲朝着大门开枪，贴上封条：禁止行医。枪眼至今还在。

二大先生有正气。到镇上解放战争期间，天主教堂医院做临时救护所，急需要医生，来一两个都难，太爷带着七郞八虎就去了，个个拿得起来，中医宋家在镇上扬名了。而遇到打游击战受伤的战士，太爷就拿出樵夫精神，星空月下穿河过桥，为战士看病。太爷威武！

齐歪歪并不甘休，觉着自己身体好着呢，却一歪一晃进了大院让太爷诊脉。太爷郑重诊视，下笔开方：想吃啥赶紧吃，明天日上三竿必见分晓。齐歪歪以为太爷诅咒，破口大骂，半坨身子要点地了，专等明日抄家伙砸招牌。第二天才吃了早饭，歪歪急腹痛发作，满炕打滚，还让老婆盯紧日头，过了三竿咱砸他家大门，话才说完，断气了。

太爷自然不敢乱说。《黄帝内经》写道：“大气入于脏腑者，不病而卒死矣。”大气，大邪之气。“夫精明王色者，气之华也。”内脏精气发出的光华映照双目精明和面部五色，失睡之人，神有饥色，丧亡之子，神有呆色。“故色见青如草兹者死，黄如枳实者死，黑如炱者死，赤如衃者死，白如枯骨者死，此五色之见死也。”反之则为生。二大先生熟研经书，通神明，探幽微，实为好意。

齐歪歪搁现在叫医闹，二大先生以德报怨，奇经八脉断得准，反出大名了。

在行医制药上，先生必尊古时医师严谨待药，分四时带着爷爷们上山采药，亲自炮制，奶奶们推碾子磨粉，熬制大蜜丸，没有好药就没有良医。遇有疑难病例，爷爷们可参与病人诊脉，可讨论问答，共同下方，多好的传帮带教育氛围。

今日中医威仪和信任不比旧时，图省事也是缘由，医生不管药的事，不曾亲自采药炮制，只知纸上之味，不尝自然鲜味，也不依四时变化，不识药品产地，不问代谢虚实，不管日月盈亏，实是乱用，治得一时一表，却落下许多内伤。

我教过天然药物学，植物采摘、炮制、药性、成份、功能主治都研究，若不认识植物，还可以用拍照识花，一个手机就万事成了。但是哪怕我都认识，知道药性功能，我也不能看病用药，课堂知识脱离疾病治疗。而二大先生带弟子就是在草药间，在病患中间，在治病救人中学得方药，这是中医最可宝贵的财富，以人为本，以自然为依托，是医道最高境界，必当生生不息。

菟丝子，亦叫无娘藤，无叶绿体，像人的无心，全寄生于豆类、蒺藜上，一旦成势，遍开莹白小花，结满籽实。

有个姑奶奶，下生皮肤略显枯白，太爷把脉察看，私下对太太说，怕是养不长久。这似乎成了家庭的公开秘密，只她本人不知。

归计橘千头的上一句：岁晚问无恙。归计橘千头的上一句：岁晚问无恙。诗词名称：《水调歌头·送杨民瞻》。本名：辛弃疾。别称：辛忠敏。字号：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号稼轩居士。所处时代：宋代。民族族群：汉族。出生地。

她好美，常对镜久久画妆，将“起灯儿”烧一下弄灭描眉，红纸弄湿点红嘴唇，更显一脸青白，又系上鲜红的纱巾。到地里干活一会渴了去溪边，一会撒尿去沟里，被蚂蚁蜗牛拖住了再不出来。你说话好像听也好像没听，也有说是心冷，或闷毒。

看她伸手去口袋抓把米粒，哗地撒地上，鸡哄围上来抢抢叨叨状，其实手是空的；小心翼翼端着瓢到猪圈，也弯腰倒下去，猪拱上来，但瓢是空的。太爷说欺骗哑巴动物可不好，小姑奶奶一本正经犟嘴。“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干干净净的好。”说完对镜梳头，幽水深潭，瘆的慌。

到十七八岁找婆家，问她嫁不？也不说话，就嫁过去了。三天后，男方愤愤然将小姑奶奶送回来了。完全弄不懂她，新婚之夜要入洞房，死活不解衣，新郎替她解开一条裤子，里面还有一个系得死死的，好容易解开，里面还是一条裤子系得死死的，再解还有，气吐血了。第二日，第三日复如此，关键问啥话一概不屑答，好像不是这空间的人。

后来又有提亲的，大上十来岁，小姑奶奶一见欢喜，催着太爷办事，急慌慌地嫁过去了，进门又勤恳又手巧，礼数尽有，话语颇多，蜕了那层闷冷的旧符，换成新桃春风里了，不久生下儿子，画一样俊美。

这等性情复杂谁也解不了，太爷想着许是嫁对方位，逢凶化吉。

那日她在院子里纳千层底，用锥子引线哧哧做得来劲，孩子旁边嘎巴着腿玩。忽听墙头有人喊，她放下锥子鞋底去寻人，到了墙头却无影迹。她愣怔着往回走，惊见小儿拿着锥子拽着鞋底绊绊拉拉往前疾走，叫着妈妈。小姑奶奶忙喊，“快放下锥子，别摔着。”孩子听令一般随即绊住石子摔趴地上了。她赶紧抱起孩子，锥子尖深深扎进卤门了，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球。

小姑奶奶疯了，那么注重衣着和贞节的小妇人，时常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见孩子就追。一个绝望的人是无法医治的。

那诡秘的茂盛竟是假象，寄生的欢喜。

哀伤的二大先生更添了玄幻之气，有点神道了，生老病死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但我要与二大先生商榷，我不赞成给人贴标签，这仿佛咒语，形成一个粘滞阴性气息，中医注重内外环境协调，阳气祥和才托得起生命。

接着再向二大先生讨教，家族医术传男不传女，这其实是硬伤，若放开了，女人亦可学习针灸草药医术，姑奶奶、奶奶们贡献也定然不小。老姑奶奶就是乡间少有的一枝黄花。

“别人要不回来的账，单这姑娘出马决不走空，就她淘气，就他敢顶撞我，不怕我的鞭子。”太爷满是骄傲。姑奶奶也这样说，她拿出太爷大照片，“这是我爸爸。”父女神情颇相似，自信。

姑奶奶却有心。太爷给爷爷们讲草药，说病下方，她摘菜缝衣哄弟弟妹妹都刻意离得近些，听来琢磨。烧火做饭也拿本医书看，不认字就查字典，遇着太爷高兴就问问，真学会一些秘方。

二十岁了太爷舍不得给姑奶奶找主，她就铿锵上阵自己托人找对象，镇上也伸不开胳膊腿，直接嫁到县城，这就是个小桥流水拿不住她，她耸动姑爷，一副剃头挑子闯荡省城，其凌厉之风、口舌之功，老母鸡一样把凡能带到或安置到城里的亲族都拢到身边的魄力，使花木兰形象更加深入，宋氏家族及中医药术在城里扎根了。退休后她拿到中医门诊执照，传承家族中草药秘方，钻研《本草纲目》，专治疑难杂症。廊前晒着蜈蚣、蝎子、水蛭、蟾蜍等，墙角枸杞树橘黄满枝，姑爷正一粒粒摘下来铺在大太阳下；小婶坐在廊下双足蹬着药碾子，姑奶配药包装，整个胡同药香浓郁。

九十了，身体还棒，我去看她，恰好有人来瞧病，姑奶奶细细摸脉，听诊，说病情，聊天气，聊家庭，“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一问一答，不计时间，彼此虔诚，舒适放松，自然渗透着心理疗法。

我想起父亲诊脉，昨日还指着父亲大骂八辈祖宗浑横的人，父亲仍是殷殷情态，病人亦低下头红了脸，说明还是对生命敬畏；父亲给一个大姑娘摸出了孕脉，不会直接说出，而暗示她直接去镇医院再诊。想太爷传承家风，这里面有对生命对人的体恤与珍重，良医慈悲，脉动不息。

我把弄一簇金银花。世间最贵重二色毗邻，亦名鸳鸯藤，初时白，渐变黄，白黄相间，既融洽又各自耀眼，若冠名中西医结合之道，合适。

中医原是根深蒂固的独头花，西医嘴大滔滔，几乎达到“灭祖”境地，中医从业者不乏苦痛波折。而现代疾病层出不穷，仅靠西医或中医单打独斗，都无法满足生命的需求。

建国后，针对从上到下一边倒排斥中医，以为迷信该淘汰，毛泽东及时发出铿锵之声，“中国对世界上的大贡献，中医是其中的一项。”无疑确立了中医地位，“唱戏的也得到了解放，但是中医还没得到解放。看不起中医药，是奴颜婢膝奴才式的资产阶级思想。”老人家言辞尖锐，他认定中西医结合的核心不是照搬套用西医模式，而是“学外国织帽子的方法，要织中国的帽子。”

我家族响应号召，三爷四爷和我父大伯一起考了热河医专，接受中西医结合教育，留城里医院工作。二爷家二叔上了河北医学院西医临床专业，响当当的高材生，因成分屈为镇医院台柱子。1962年 “三年自然灾害”，一股子“下放”风把许多家庭吹得七零八落，出走的爷们都回乡了。但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百姓福音，乡村亦有良医和资源。

这一大家子医生，纯中医，纯西医，中西医结合，以太爷为主导，彼此尊重，没有对抗，深知西医辨病治标，中医辩证治本，轨道无法融合，但诊疗上各有优势局限，可以互相借鉴，灵活运用，以及时治好病人不走冤枉路不花冤枉钱为主。一旦遇到疑症或危重病人，太爷就主持家族医生们大院会诊，一起研究，辩证探索，采用更为合理的方式治病救人。

家族流传两个经典病例。大伯很小跟着部队东奔西跑，时常空腹喝大酒，引起胃大出血，说一盆接一盆吐血，止不住，吓坏了城里医护人员，让准备后事了。太爷不放弃，长子长孙再有好歹，怎么对得起早逝的大爷，他命二爷、三爷、四爷、姑奶奶，并我伯、我父、我叔，集体探讨治病方子，草药加针灸并用，愣是赶走了死神，大伯活到八十六岁，念太爷一辈子。

我家哥三岁病重，城里医院不收了，人中一扎一个窟窿，三爷、姑奶和我父商量着开方，灌了药汤，施予针灸，依旧昏迷，父亲把草席都备好了。母亲不放弃，摘下顶针，蘸点水在哥身上刮，后背，前胸，胳膊腿，手脚，旮旮旯旯全不放过，都劝母亲别再折腾孩子了。母亲不停下，眼看小孩皮肤从了无痕迹，到出现血印子，再变成血道道，小孩终于有了痛感，嘤嘤哭了出来。

西医治不了的命，中医往往悬崖勒住了马，我从小就这样深刻感觉了。

似乎时间就是金钱观念毁掉了从容，输一瓶子液，挨一刀切，立取效应，人们全盘崇拜西医，不问损伤，不问根源，不待调理内环境，极易复发，而后不断地输下去，不断地切下去，耗尽人身。想萧红要不挨那一刀切坏喉咙往死了治，而找中医好好调理，决不会那么快殒命，痛呼不甘。西医检查检验准确些，但只要同一病症，无论地球南北男女老少都是一方一种药，这点比不上中医。中医绵远内厚像太极，与疾病魔头很少硬碰硬，更多是化解风头，看人，看情绪，看地域，致力改变内环境，药味有增删，剂量有加减，君臣药互变，相宜相恶平衡，千人千方，莲开无穷。

中医气血学说、经络学说等是超越世界的，不理解，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疾病多非一日之寒，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想着立刻药到病除是拿命在拼。有时需急治，有时则要缓，激流猛止会咆哮，奔车急停要出事故的。

但中医也能快治。一三十岁女中风瘫患，西医没办法让她站起来，找到我父针灸，父说，两个法你选，急治，我一针给你扎好了，但一旦再犯病，就起不来了；慢治，也许一月也许俩月，慢慢扭转，不留后遗症。她选择慢治，一个月后走路，没再犯病。

中医留有后路，就是活路，是绿水青山，生命力可持续。

生命大于一切，治病，治未病，不伤身，就是好医，不论中医西医。中医自古纳天地自然之精华，有包容精神，西医也要谦逊。博大精神的中医老祖会像河蚌裹住沙砾，以血肉时间养育出璀璨的珍珠，成就现代中医学。

当归，根入药，补气和血。

1968年初春，傍晚大雪，晚辈正围着火盆听太爷神侃，忽见他举起长烟袋锅子“当当”敲窗户：“快走开，别伤着我的孩子。”是两个红棉袄女人扒着玻璃叫。第二天窗前一堆细碎的脚印。

太爷心知肚明，果断把家里人招呼回来说话安排，两天后离世。

“二大先生去世的时候，戴孝磕头的人几百号排到村口，四邻八村人多了，当大官也不一定行，就你家老太爷享受到了。”马大爷描述二大先生出殡盛况。

我以为是草药养人养心，村庄和谐厚道，村庄的文化里一定浸润了中医药文化。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春风吹彻时候，我在文字里悲泣，在山野间遥望，二大先生率爷爷们大伯父亲回归了。像上世纪那几十年，大家族最生机勃勃时代，太爷在本村坐镇，爷爷们、伯父、我父和叔叔们枝繁叶茂，笼盖四野，每人守护着三四个村庄，二叔镇中心医院，姑奶奶挺进城里，都有拿手的好医案，一群有担当的人，肝胆相照的人。

我骄傲，二大先生走出了一条绵长的中医之道，开始是一个人走，后来带了一群人走，这些人结草衔环回馈乡村，肋下生翅散播四方。

我因此明白，每有一个人学习中医，中医将和此家族重获一次新生，并至少绵延百年。从一个村庄出发，从整个中国大地出发，必能使中医温润的初心横越大洋出使世界，地球每个角落都有认可中医药文化的同道传经解药，有一天人们会像离不开西医那样信赖中医药，是中医的责任与梦想。

这芬芳之味已经归来。乡间群体上山刨药，黄芩，苦参，又桔梗远志防风苍术，中草药需求多了，说明国医跨越了黯淡年代，寂寂草药开在复兴路上了。

磅礴的中医睡狮已然醒来，在漫漫劲风下，中医药已融入世界主流医学，每年10月11日是“世界中医药日”，是大国威仪，中医药的信心。“中西医并重”金石之言振奋归来，它召唤着犁开春天的垄沟，深耕浩瀚的古医书籍，挖掘灿烂的经方验方，用传统的中医学思辩之法，辅以现代精密仪器检验，大数据综合处理，医学界的金银花将并驾齐驱。

冬至起，我照例躲进《黄帝内经》这棵老树洞里遐思，致敬太爷，致敬中医药，养我身心。囫囵看去也深为医书的文辞之美、辩证之奇震撼，岐黄二圣同时是自然学者，散文祖师，哲学大家，天文地理无所不蕴，无不实在而玄妙，愈读愈觉到，不能洞彻中医之心是生命遗憾。何不做一枚中医药的种子培植草木，就生在朴素的旷野了，纵然日有72小毒，必能一一化解。

绿窗，满族，河北承德人，医学院校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院少数民族班学员，郭小川研究会副会长，《读者》签约作家。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多次入选河北散文排行榜。出版散文集《击壤书》《被群鸟诱惑的春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