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大白兔糖糖,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谈客”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楔子
笃墨从外间回来,拎起茶壶对着嘴给自己灌了整整一壶。
我愿血溅河山,求你一世无恙.许我心愿得偿,予你十里红妆 .我愿青丝成雪,求你一念相思,许我一世迷离,予你箜篌唱罢
待他把气喘匀了,才张口问阿蔓:“你可还记得蒲以莲?”
“记得,她出嫁时,是我给梳的头发。前些日子我去观山寺进香,正巧遇见了她,”阿蔓挑眉,“怎么,你又听到了什么坊间趣事?”
笃墨神秘兮兮凑过来:“我要说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相公,闻佑。”
蒲以莲第三十三次被婆母拉到观山寺,跪在送子观音像前,恳请神佛的庇佑。
婆母心诚,若非年老力衰,恨不能三步一拜。蒲以莲虽叩首时腰身弯得恭谨,可脑子里想的却是后院养的几只野猫还没来得及喂。
“望观音大士庇佑我闻家早承香火,保佑我儿媳以莲早有身孕。”
言罢,她转头,狠狠瞪了蒲以莲一眼:“还不快去上香?若非你心不诚,何至如今肚子都没动静?
“孙家夫人不过带着儿媳来这观山寺进了一炷香,便得了一个白胖嫡孙。咱们这已经来了多少次了?怎就你这般没用?”
蒲以莲低眉顺眼,微笑回复:“这是第三十三次了。”
这番话,不如不答。闻老太太被气得想吹胡子,肝疼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是没有胡子的。
闻家在观山寺烧的香,捆起来怕是比寺门前那棵号称已经生长百年的杨柳还要粗。
十里红妆下一句是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全文是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待你青丝绾正,铺十里红妆可愿。却怕长发及腰,少年倾心他人。待你青丝绾正,笑看君怀她笑颜。十里红妆是古老的传统民俗,这种嫁女的。
蒲以莲喝过的坐胎药,倒出来造个人工池塘想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为给闻家传宗接代,闻老太太寻来数以百计的民间偏方。看着碗里那黑乎乎的东西,蒲以莲下意识干呕了一声。闻老太太瞬间双眼反光:“可是孕吐?可需去寻郎中?”
不,只是这药太难闻罢了。
蒲以莲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又恶心了一遭。
闻老太太当即转身离开,命人请郎中去了。
姬小霜蹑手蹑脚走进来,看了看那只空空如也的碗,面色难看:“夫人……这药是老太太寻来的偏方。听说是壁虎蜈蚣碾碎后……”
这一次,蒲以莲是真的吐了。
闻佑恰好推门进来,被蒲以莲狠狠瞪了一眼。他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又默默原路退了回去。蒲以莲正在气头上,抓起空了的药碗便劈头盖脸砸向闻佑。
“这些药,是我该吃的吗?”她面红耳赤,“怀不上孩子,难道都是我的过错?”
遥想当年,她风光出嫁,被十里红妆、敲锣打鼓地送进闻家。新婚之夜,他们喝了合衾酒。喜烛摇曳,她褪下婚服,羞红了脸。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婚前嬷嬷讲得那些东西她通通没有用上,二人努力了半晌,却是没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他们都累了,双双并排躺在榻上。
彼时,蒲以莲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想要同闻佑说些体己的话,可惜,她是新出阁的女儿,懂得少、脸皮薄,犹豫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合上了眼。
她很困,却又有些睡不着。半梦半醒间,闻佑在她耳边轻声道:“以莲,这一生,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她睡眼朦胧,但仍旧不忘善解人意地回复道:“你我夫妻,本就该相互扶持,谈何对不住?”
此时此刻,蒲以莲的嘴巴里翻滚着那偏方的苦意:“你我夫妻,本该相互扶持,可是……闻佑,你何曾扶持过我?”
门再次被推开,闻老太太带着一连串的郎中呼啦啦闯进来。
他们排着队给蒲以莲把脉,最后的结论都是:夫人脉象平缓,无怀孕之兆。只是近来服用补药过多,心火上炎,肝阳上亢,建议多喝些小柴胡汤。
闻老太太听后,翻了个直冲天灵盖的白眼。她摔门而去前,还扔了一只肚子圆滚滚的母鸡在蒲以莲房中。她说:“劝你那不争气的肚子和它多学着些!”
蒲以莲心底虽气,却也说不得什么。
姬小霜试探道:“夫人,这鸡……我去替您炖了?”
“一只鸡罢了,我有什么好和它置气的?”蒲以莲抬头看向站在墙角始终一言不发的闻佑。
半晌,她用祈求的语气和他道:“你至少该告诉她,不要再给我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我说过,但你也清楚,她不会听的。”
她咬着下唇,憋屈半晌,终归是提不出“和离”这种要求来。
小厮过来叩门:“少爷,孙家公子来找您了。”
姬小霜下意识看向蒲以莲。
她家夫人的脸色,比刚刚喝药时,还要难看。
蒲以莲第三十四次被婆母拉着去观山寺参拜时,遇见了阿蔓。
阿蔓是城中最好的梳头娘,蒲以莲出嫁时,阿娘特意去请了她来。
蒲以莲兀自记得,那天,她急于找人分享自己的喜悦,于是便拉住阿蔓的手,羞答答与人家道:“他家来提亲时,我隔着屏风悄悄见过的。他、他很好……一如传闻,文采斐然,丰神俊秀。”
闻家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至闻佑父亲这一代,更是一举高中,做了个五品的知县。蒲家祖上虽未能有此荣耀,但世代经商,也算富甲一方。
阿娘说,似他们这般,便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此后,还盼他能待我好。”这是蒲以莲放下盖头前,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如今再见阿蔓,蒲以莲笑着先张了口:“姑娘瞧我,是不是憔悴了许多?”
阿蔓尚未回答,闻老太太却是先走了过来:“便是因为你这般敷衍的态度得罪了佛陀,才会连累我闻家至今无后。还不快进去上香,哼,不育后嗣,不忠不孝。”
香客来来往往,蒲以莲被自家婆母骂了个劈头盖脸。她也不恼,恭顺如初。
陪在其身边的姬小霜却是恼了,她冷哼着小声抱怨:“小姐好脾气,不与那顽固老太一般见识。可她儿子做的那些腌臜事,她便一点儿也不知道?
“只怕她一早便知道他们闻家要绝后,所以才来折磨你寻求自身慰藉罢了。”
“住口,”蒲以莲冷声打断小霜的话,“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丢的可不只是闻家的颜面。”
还有他们蒲家的。
小霜神情委屈,到底是没有再说下去。
蒲以莲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阿蔓。
回忆,被不可控地拉扯回从前。
“以莲,你要时刻记得,你虽是女儿身,不能像男儿那样建功立业,但若是嫁个好人家,一样能够帮助蒲家光耀门楣。”
自蒲以莲记事起,阿娘就常常对她说这样的话。
蒲以莲出嫁时,娘家给足了她排面。
给她梳头的,是十里八村手艺最好的梳头娘。
给她开面的,是族里最有福气的婶婆。
婶婆给她剪齐额发和鬓角,扯着细细的针线,一下又一下刮在她的脸上。
线绞着脸上的细细绒毛,痒痒的,有些疼。
蒲以莲忍不住动了一下,阿娘的手按住了她,又开始了絮絮叨叨告诫她作为人妇的道理。
“忍着点,嫁人之后,不能再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仅要照顾自己的体面,还要顾着娘家的体面。”
市井皆传,闻家公子,玉树临风,颇有才情。生得白面郎君相,画出的山水栩栩如生。而且,他还洁身自好,从不与那些自诩风流的公子一般,去那勾栏瓦舍处厮混。
这一桩婚姻,于她而言,是她嫁给如意郎君。
于家而言,是能够光耀蒲家门楣、让蒲家由商贾之家走入仕家的好机会。
她脑子想的全部是未来的美好。
出嫁那天的记忆是混乱的。送别父母,跨出家门坐上花轿,被新郎揭开盖头,没有洞房的新婚夜。然后便是与闻佑相敬如宾的婚后生活……
当真是相敬如宾。
闻佑待她是好的,一应吃穿用度,从不吝啬。珠宝首饰,从无不舍。他们从不吵架,从未拌嘴。
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闻佑鲜少来她房中过夜。偶尔前来,也不过是二人并排躺在一处。规规矩矩,中间恨不能放上栅栏拦着。
他们,成婚数月,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意识到事情不对的蒲以莲以为是自己不够有吸引力,她忍不住去问姬小霜:“男人……都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小姐你已经足够吸引人了,”姬小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补充道,“只是,姑爷他,是不同的……”
夜里,姬小霜拉着蒲以莲一并去趴闻佑的墙角。
蒲氏家规甚严,何曾有过这般逾矩的做派?蒲以莲想要回去,却被姬小霜压实了肩膀。
她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姐,有些事情你若是不亲眼看看,换了谁说你都是不肯相信的。”
蒲以莲停下,她耗尽今生都不曾有过的勇气,小心翼翼推开了一点儿窗缝。
蒲以莲曾为闻佑找过诸多借口,她以为,他只是身体不好。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窥得的真相,竟是这般难以令人接受。
闻佑房中,还有一俊秀男子。烛火前,月影下,火炉上还温着一壶竹叶青。酒香清冽,四散溢出。
蒲以莲嗅着,竟觉一并生出了醉意。脚下踉跄,出了声响。屋内人听到,循声来探。
她听到闻佑喊了声:“什么人?”
闻佑追了出来,他皱眉,深邃的双眸在刹那过后多出一抹释然:“你……都看到了?”
蒲以莲点头。
她脸色惨白,犹豫张口:“你既然知道自己不会喜欢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
“知道我这习性的人都说我这是病,得治。久而久之,我也觉得我病了……”
闻佑上前,一字一顿:“我与你成婚,是因为我想变成正常人。我试过了,可惜,我做不到!但是,以莲,我还是需要你这位夫人……”
闻佑的喜好是不为世人所容的,如今他是青年才俊,是饱学之士。是秀才,是举子。将来,他势必还要考取功名,步步高升,为闻家取得更多的荣耀。
可此事一旦暴露,谁还会记得他有多少才学呢?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还是为了闻家的脸面。他都需要一位夫人,像一块好看的牌坊般,竖在那里,供世人观看。
蒲以莲怔然:“那我便活该守活寡吗?”
“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她想说和离。
十里红妆,普天同庆。
闻佑却先她一步张了口:“我可以给你一封休书,但你应该很清楚,蒲家二老是不会同意的。就算不顾着闻家的颜面,你总得顾着蒲家二老的颜面……”
出嫁前,母亲一再叮嘱“嫁人之后,不能再事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仅要照顾自己的体面,还要顾着娘家的体面”。如今,她便要牺牲余生的幸福,来维护娘家的体面。
蒲以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隐约像是姬小霜一直在拉扯着她这个拖油瓶。
姬小霜送她回了房,用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气派安慰着她:“小姐您自幼生在深闺内院,没怎么见过这种事儿。可我见过,世上的人太多了,有些不符合伦理纲常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
蒲以莲歪头,躺在床上,问蹲在窗边的姬小霜:“守活寡这件事……可怕吗?”
“可怕,”姬小霜轻声道,“但是没关系,我会陪着您。”
姬小霜爬上床榻,在蒲以莲身边躺下:“有人陪着,便不可怕了。”
有小霜陪着,现如今,她已经熬过三年了。
她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婚后却日日独守空房,守了三年活寡
许是因为白日里见到了阿蔓,蒲以莲在梦中想起了自己出嫁时阿娘给她唱的《十梳歌》。
彼时,红妆梳就,阿蔓将一把红木梳子交给了阿娘。
阿娘一边梳,一边唱。
“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
蒲以莲有些紧张,小霜拉过她的手,轻声道:“小姐,不要怕,我陪你。”
蒲以莲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闻佑坐在她床前。他一张口,便是嘘寒问暖。
“以莲,睡得可好?”
“醒来见你,睡得再好也没了意义,”她坐起来,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我们,得要个孩子,”闻佑说完,又着重加上一句,“阿娘说,我们必须要个孩子。”
蒲以莲忍不住冷笑:“不是我不要,而是你不能。”
虽然于情于理,他们都得有个孩子。婚后久无子嗣的夫妻,同样要遭受数不清的闲言碎语。
闻佑坐下,自行斟茶:“阿莲,你该知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自古夫妻无子,被议论最多的都是为妻者。
为妻的不能生,又怎能是因为丈夫不行?
蒲以莲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她问:“我能考虑一下吗?”
闻佑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那样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善解人意。只是这份理解,蒲以莲有些消受不起。
她连夜逃回娘家,渴望在母亲的怀抱夺得片刻温存。谁料入府便见父亲紧皱了眉心:“已经出嫁的姑娘还经常往娘家跑,这成什么样子?”
夜里,母亲端了新鲜的樱桃来看她。蒲以莲躺在母亲的膝上,闭着眼,让母亲轻轻耙着她的头发。
侍女燃了香,那是做女孩儿时,蒲以莲最喜欢的。再寻常不过的苏合香,可嫁给闻佑后,因闻老太太不喜,她便再未熏过了。
她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然后告诉自己,二十岁的姑娘,余生不能就这般葬入坟场。
“阿莲……”母亲叹了口气,轻声开口,“你嫁入闻家两年,至今未有身孕,这终归不是办法。
“阿娘认识一位郎中,号称是妇科圣手。我唤他来给你把把脉,调理一下可好?”
蒲以莲睁了睁眼:“阿娘,我不要孩子了行不行?”
“当然不行!”蒲夫人提高了声调,“你若始终膝下无子,日后如何能在闻家抬起头来?
“阿娘明日便让那郎中来,你莫嫌烦,按时把药吃了。年轻女孩儿身子不好也是有的,只要调理得当,便无碍了。”
蒲以莲坐起来,毫不夸张地说,她感受得到自己眼神的渐渐暗淡。
蒲夫人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别怕,你会有孩子的。”
“阿娘,除了为闻家生儿育女,我便没有其他存在的意义?”
阿娘说:“女子存在最大的意义,便是生儿育女。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呢?”
蒲以莲五岁时,便随着先生习字了。她会诗词歌赋,能弹琴作画。闺房绣活,她做得也不比旁人差。
入了闻家,她还要操心宅院里的大小事。拿着账本管着家,防着下人偷奸耍滑。她能做的事情这样多,原来都是没意义的。
“阿莲,你一定得有个孩子,”阿娘认真道,“这样,闻家才能成为你真正的归宿。”
蒲以莲告诉小霜,她会给闻佑生孩子。
“为了让闻家的牌坊更漂亮吗?”小霜替她委屈,“生孩子那样苦的事儿,为什么非得做呢?”
蒲以莲轻声笑道:“从前,我很憧憬成为母亲。我想,我会呵护我的孩子,就像母亲一路呵护我一样。我会教他读书习字,吟诗作词。
“如今想想,倒也再没什么值得期待的。若生男孩,担心他成了父亲的习性。若生女孩儿,只怕又是同我一般的工具,十里红妆后半句,嫁人生子,做一块好看的牌坊,浑浑噩噩一辈子……不如不生。”
姬小霜凑近她,笑着问道:“您觉得,闻佑很恶心吗?”
“人生来不同,喜好自也不同,”蒲以莲淡淡道,“只是,他不该骗我……嫁给他。”
而她在明知被骗的情况下,却又不得不耗尽周身力气去帮他欺骗世人。
人活着,都是为了一张脸。
自己的脸面,家族的脸面,夫家的脸面。
那晚,他们圆了房。
迟到了两年的圆房,蒲以莲原本期待许久,后来又觉得恶心得要命。可当真等闻佑推门进来时,她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稳。像是在等待命中注定的一件事,如同生病,就像死亡。
闻佑想来也是为难,入房前还特意拎了一壶暖情的酒。他喝得半醉,吹熄房中烛火。黑暗中,他坐在她身边,嗅得到她发间的苏合香。
他问她:“怕吗?”
“你那个酒,给我也倒一杯,”蒲以莲淡淡道,“这种事,又不是你一个人觉得行便行的。”
她看不清的闻佑的脸,但她真真切切听到他笑了一声。
倒不是嘲笑。
他说:“如果可以,或许我会很喜欢你。”
可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那段时间,他们熄了灯,喝了酒,像完成工作一般。
只要不去想,便不会烦心。
终于,蒲以莲怀孕了。
闻佑守在她床前,言语间满是关心:“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去做,近来切莫操劳。”
瞧他的神情,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自此以后,蒲以莲注定要风雨独行。
阿蔓前往闻家探望蒲以莲,入门便见床头处堆着好几盆的酸角。
“酸儿辣女,老太太这是想孙子想得疯了。”小霜踢了一脚那些酸角,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这生儿生女是天注定的,老天让你生女孩儿,你还能强行把她变成儿子吗?”
“小霜,休要胡言乱语。”蒲以莲坐起身子,出言制止了小霜。然后,她拍了拍床畔,示意阿蔓坐到自己身旁。她摸着肚子,轻声笑道,“把这孩子养大,是我和小霜共同要做的事。”
她们既是主仆,也是姐妹,此生应该会如别人家的夫妻般,相互扶持。
阿蔓离开闻府前,正巧见到闻佑。他向她颔首施礼,然后信步走进蒲以莲的卧室。他们看起来,便是寻常的恩爱夫妻。
可阿蔓曾听笃墨说过,前日曾见闻佑与孙家相公孙谦举止过密。此事被传于街头巷尾议论,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人尽皆知。
届时,无论此事是真是假,于闻家的名声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阿蔓想,这两年,蒲以莲应该过得很苦。
如今这不知何故怀上的孩子,怕只会让她以后的日子过得更苦。
阿蔓不过随意想想,谁知竟成了谶言。没过多久,闻佑的秘密不胫而走,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阿蔓买东西时,便听那卖豆腐的婆子正在与人谈论此事。倒是为难她,挺大的年纪,提起此事还面红耳赤。
“这闻公子生得俊秀,那孙相公也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啧啧,想不到啊。”
婆子压低声音,同正在买豆腐的小媳妇悄声道:“闻知县称病几日了,想来也是觉得这儿子丢人。听说闻公子今年还要科考呢,你说,这……这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小媳妇听后,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从前倒羡慕蒲家姑娘嫁得好,想不到啊,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要遭遇这等烦心事。”
小媳妇言罢,恍然大悟似地问道:“陈婆,您说这闻公子的夫人是如何大了肚子的?”
陈婆下意识捂住了嘴,想了半晌,才顺着指缝吐出一句话来:“这孩子,怕不是哪个野男人的吧?”
二人交头接耳议论了半晌,竟就此得出结论。她们说,蒲以莲的孩子是闻家隔壁老李家的,那家的男人最是风流,没少去扒俊俏小寡妇的墙角。
这蒲以莲虽说不是寡妇,可也真真是在“守活寡”啊,耐不住寂寞出去勾搭个汉子,想来也是理所应当。
陈婆咋舌:“这不守妇道的女人。”
“可不是嘛,”小媳妇半是嫌弃半是嘲讽地笑道,“闻家和蒲家的人啊,可都被她丢尽了。”
阿蔓挑选胭脂的手顿住了。
明明有过错的是闻佑,如今为何蒲以莲要无凭无据背了这不贞不洁的黑锅?
张婆嗑着瓜子来遛弯,正巧看到这一幕。
“呸,你们两个嚼舌的!”张婆将嘴里的瓜子壳狠狠吐在豆腐摊前。
“怎么,刚刚说的那些腌臜事你们两个亲眼见到了?那怎么不见你们长针眼?编瞎话跟说真事儿似的,倒也真不怕嘴里长疮。”
张婆这嘴,是出了名的厉害,而且家境殷实,有钱有势。这些同谁都敢吵几句的婆子媳妇见了她,都得乖乖缩着,有理时都不敢过多分辨。
如今自知没理,更是不敢多发一言。小媳妇灰溜溜地走了,陈婆红着脸转移注意力,大声叫卖道:“豆腐,新磨的豆腐!”
张婆走到阿蔓身边,瞧了一眼阿蔓新挑的胭脂。她笑了笑:“年轻的姑娘,涂什么都是好看的。”
虽一直唤她张婆,可她远不至“婆”这般老。即便脸上有些岁月的痕迹,可依稀可辨年轻时的绝美容颜。
掐腰骂人时,看着只剩凶狠。如今嘴角上挑,倒是有了说不出的美人韵味。她淡淡道:“女孩子的脂粉,得是涂给自己看的才行……”
蒲以莲的肚子日渐大了起来,外间却依旧流言不止。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成了她的姘夫,忍着诸多委屈孕育的闻家骨血就这样变成了李家的孩子。
闻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从目露凶光到言语唾骂:“若你生得再漂亮些,能让我儿回心转意,他又何至于此!”
蒲以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又好像,十恶不赦。
母亲终于前来探望,她老人家叹了口气,沉声道:“阿娘不知闻佑……可你也不该这样不清不楚地大了肚子。”
“这孩子是闻佑的。”蒲以莲已经没了气性,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旁人的家长里短。
“阿娘说,我得有个孩子,才能在闻家安身立命。现在我有了孩子,怎么反倒觉得自己没了安身之所。”
母亲皱眉:“闻佑当真与你圆房了?”
蒲以莲哂笑出声:“旁人不信我,母亲还不信我吗?我若做得出那种不知羞耻的事,此时还会被困在闻家吗?我便是想要成全所有人的脸面,才有了这个孩子。”
可事到如今,她竟成了那个没有脸面的人。
蒲夫人思虑半晌,她按住蒲以莲的肩,神情严肃道:“若你想与腹中子好好活下去,便必须让所有人都相信,闻佑与与你才是真心相爱的。”
“我自己都不信的事儿,该如何让旁人信?”
蒲夫人幽幽道:“又不是衙门,谁会真的在意真相。世人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蒲以莲冷声笑道:“他们现在都愿意相信这孩子姓李……呵,管他呢。”
她歪头躺下,用后脑勺无声送客。
蒲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推开门时,正巧遇见一直候在门前的小霜。
姬小霜看着床上的蒲以莲,满脸都是担忧的模样。
蒲夫人道:“你随我来。”
姬小霜微微一怔,转而点头称“是”。
她同蒲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重回房间时,正巧看到大着肚子的蒲以莲踩着凳子将白绫抛向房梁,然后便把自己的脖子挂了上去。
姬小霜跑过去,手忙脚乱了半晌,才算把人救下来。
蒲以莲咳了半晌,堪堪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就这样又收了回来。
“他们都盼着我死呢,那我便成全他们……”她指着梳妆台上的人参盒子,淡淡道。
“今晨,老夫人送来的。除少得可怜的几根参须外,便只有这根白绫了。我死了,大家都能如意。”
“可你凭什么要让他们如意!”姬小霜哭喊着抢过白绫。
“从始至终,我只想让你如意。小姐,我带你走!你也好,肚子里的孩子也罢,都交给我照顾。我很会照顾人的,而且……而且我还攒了不少银子!”
她有些,语无伦次。
“小霜,我撑不住了,”蒲以莲笑着摸了摸姬小霜的头,指尖轻柔又亲昵,“你看看门前那些小厮,我逃不掉也没有勇气逃,我注定会死在这里。
“今天我要么干脆利落地吊死在房梁上,保全自己的名节。要么,就得被烧死……
姬小霜抓过蒲以莲的手,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活下去,那你就什么都没有做错。”
蒲以莲把自己的脖子挂在白绫上时,已觉看透了生死。可一脚踏过鬼门关又被拉回来时,便又生出了惜命的心思。
她突然很想如姬小霜希望的那般,好好活下去。
只要闻家肯给她机会,蒲家肯给她机会,流言蜚语肯给她机会……
她数着手指,姬小霜似乎已有七八日未来看她了。询问下人,得到的大多都是搪塞之词。她猜她是出了事,却又实在想不透,那样一个未曾与任何人结怨的小姑娘能出什么事。
入了夜,闻佑破天荒地出现了。他塞给蒲以莲一块长命锁,轻声道:“这是小霜给未出世孩子的。”
十里红妆下一句是不负卿。待我长发及腰时,十里红妆不负卿。这句话的意思是当我的头发长到腰间时,就是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会穿上嫁衣嫁给你,一定不会辜负你。十里红妆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民俗,这种已婚女性的场景。人。
蒲以莲伸手接过,轻声问道:“她人呢?”
“死了……和孙谦一起,”闻佑沉着眼皮,“今天早上,他们一并投了河。”
她抬起头,像是没听清,怔怔道:“你……再说一遍?小霜怎么了?”
三日前,姬小霜与孙谦被发现共处一室。
两个从前连话都没说过的人,被人发现在山后破庙的席子上纠缠在一处。
被人撞破,他们也不慌,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然后一并被押到闻家祠堂。族里长辈来了十多个,客席还有数不清有头有脸的乡绅。被他们围着,姬小霜微笑着陈诉自己的“罪过”。
她说:“我与孙公子,是真心相爱的。无奈他家境贫寒,不能给我赎身。后来,我随着蒲家小姐一并嫁到闻家,给闻公子做了通房的妾室。公子夫人十分相爱,从未正眼瞧过我一次。
“孙谦为了寻我,便一路找来。他得知闻公子喜好书画,自己又擅一手好丹青,便假装与闻公子在酒楼偶遇,并与之成为知己。
“我出不去闻家,他便想办法进来。想不到,消息传出,说的竟是他们两个交往过密。”
说最后一句话时,姬小霜笑出声来。媚眼如丝,好一副与人偷情的做派。
“住口!”族中长辈大声呵斥,“你、你怎能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
“我与小霜是真心相爱!”孙谦抬首挺胸,无畏无惧,“即便死,你们也不能将我们拆散。”
讲到这里,闻佑顿了顿,然后继续道:“这些人尚未商量出处置结果,他们两个便双双去投了河。
“小霜托我把这个长命锁给你,说是给孩子的。她说,没有人喜欢过她,只有你对她好。所以,她将名声还给你,只求你好好活着。”
孙谦也是这般想的。
闻佑道:“他们,是为我们死的。”
世人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姬小霜与孙谦编造的故事,远比真实来得有趣,所以,人们愿意相信此为“真相”。
自此以后,闻佑还是从前的翩翩公子,蒲以莲还是贤良淑德的闻夫人。这些,或许都不是他们想要的,却已是那二人能送给他们最好的前路。
蒲以莲抓着那长命锁,哭得发不出声。
闻佑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夫妻。”
蒲以莲抬头,轻声问道:“如果我早早与你写下和离书……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不会答应。”
“如今经历这许多,你是否想要与我和离?”
“那孙谦就彻底白死了!”他转过身,看着蒲以莲,双眸猩红,“从今日起,你我便是这世上最相爱的夫妻,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即便是演,我们也要一直演下去!”
尾声
闻家的闹剧,以一对“野鸳鸯”投河自尽宣告结束。
阿蔓问笃墨:“姬小霜没读过书,我与她说过几次话,她怕是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这法子,是孙谦想出来的?”
“是蒲以莲的母亲教她的,”笃墨淡淡道,“蒲夫人要保住自己的女儿,自然不惜利用一个无权无势的丫头。而姬小霜,也愿意背负着骂名替蒲以莲死去。”
阿蔓撑着下巴,神思倦怠:“何时才会没有这样的闹剧?”
笃墨侧身看着她:“蒲以莲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儿。我见过,脖子上系着一块长命锁。听说,乳名唤做小霜。
“只是这名字,蒲以莲是不敢让外人知道的。前些日子,他们两口子去庙里进香。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阿蔓默默跟着念道:“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原标题:《囍:霜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