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下桥
良宽
“良宽若是我。那么这个‘我’,又是谁呢?”
日本禅宗著名学者柳田圣山先生晚年时不断反复自问。
一生致力于禅宗历史研写,并获得斐然成就的柳田圣山此时已然是禅的百科全书。但随着时间流逝与身体的衰老,他心中萌生了隐隐的不安。
柳田意识到:伴随着禅历史的深入,文字背后另一个深深沉潜的灵性世界也逐渐展露出冰山一角。
昔日柳田无情批判的“体验禅”,如今正不停地召唤着、催促着他行动起来。
柳田圣山
柳田虽无比了解临济生平,但如今再审临济之道,确如巍峨高山不可傍之。
而他笔下最得临济神髓的一休,其人云风狂,洋溢着鲜活的血性,也绝非可以轻易效仿的对象。
“一休是不容分说被压倒的,无法死心的想象。而隐于草庵的良宽是充满爱的、深沉而稳健的激情。生活于严寒之地,被贫困所包围的良宽,从不怨天尤人...这样的人格常令我潸然泪下。”
越后雪国的良宽成为了晚年柳田内心之标尺。
与孩童嬉戏的良宽像 朝日山
“我有必要对良宽进行更新的发掘…此前讲义没有具体探讨良宽,是因为当下的‘良宽热’大行其道,我觉得没有必要赶时髦。”
柳田曾如是说。
2、峨眉山月歌 唐·李白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3、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 李白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 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黄鹤楼前月华白,此中忽见峨眉。
道风清贫,只执一瓢一钵走天涯的良宽是典型的流浪僧侣。
在其去世的近半个世纪里,他无疑是被逐渐遗忘的人物。
《十字街头乞食了》良宽笔
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经济飞速发展,随之现代化进程的焦虑席卷而来,日本文化界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提出“以宗教之怡然消除焦虑与恐惧”。
于是良宽的形象成为了人们心中的精神良药。
其高逸的书道与淡泊的生平逐渐成为了当下的一种全新生活方式可能,同时也激励着艺术家们回顾东方禅宗的美学精神。
一时间,良宽的家乡、道场、甚至是破旧的草庵,都成为热门的旅游景点。
雪中五合庵
柳田认为这是缺乏内涵、急功近利的现象:
“不擅混然尘世间,独自逍遥胜于我。这是良宽的道。”
这首良宽的偈写于宽政三年。
此时三十四岁的他已安顿好师父大忍国仙的后事,踏上孤独的行脚之旅,这也标志着“大愚良宽“的诞生。
赞美峨眉山的古诗,柳田并没有像其他良宽的崇拜者那样去到越后朝圣,他坚信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理解良宽,甚至有时心意与良宽相通无碍。
良宽虽然出身于曹洞宗,但他后半生都远离寺庙,流浪行脚。而串联起良宽生平的,是他写下的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汉诗。
贯彻良宽一生修行的准则,是来自古老中国禅宗的教法。
他们在言语中回顾、创作中回顾、在朦胧中摸索出一条通往中国的道路,最后于默然中真正地与古代的祖师们灵魂相通。
《心经》局部 良宽笔
因此,柳田希望能回到良宽精神的起点,即禅的精神起点 —— 中国。
“良宽若是我。那么这个‘我’,又是谁呢?”
年迈的身体再次听到了神秘的召唤,内心燃起久违的斗志。
他一定要亲眼见证这份中国与日本更加古老、悠久的联结。
《良宽五合庵》安田靫彦笔
“我要带着它,回到峨眉山!”
这是文政八年(1825)初冬,新泻宫川发生的事儿。
六十七岁高龄的良宽老和尚执意要背着一块木桩远渡重洋。
“峨眉山下柱”
长八尺七寸余,宽二尺的一块黑色古木上如是雕刻着汉字。
据说这一节曾是唐土峨眉山麓的桥桩,被山洪冲断,在经过漫长的漂流后来到于此。
如此奇特之景,在长期锁国的江户里无疑是令人赞叹的消息。文人争相作诗唱和,齐聚荒凉海滨。
文政年在经历了地震、海啸、饥荒、农民起义后,艺术家切身感受到了时代深深的烙印,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沮丧。
而这一块木头的突然出现,给予了他们无穷尽的灵感与激情。
时隔百年,继黄檗隐元之后,昏暗的土地再次听见响亮唐音。
准备从乙子社迁至木村家修养的良宽,正好路过此地,便成为这件事的见证者之一,如是写下了见闻:
不知落成何年代,书法遒美且清新。
分明峨眉山下桥,流寄日本宮川滨。
《题峨眉山下桥》良宽笔
峨眉山月还送君,风吹西到长安陌。 释义: 我以前在巴东三峡之时,曾西望明月遥想家乡峨眉。遥忆家乡的峨眉山月从峨眉而出,普照沧海,长与人万里相随。在黄鹤楼前的月光下,我忽然遇到了您这位从家乡峨眉来的客人。如今,峨眉山月又将随。
这首质朴的诗,与当时绮丽的文字形成强烈反差。更与其他旁观者不同的是,良宽希望亲自将此木背回峨眉山。
艺术家吟咏作赞,凡人希望为木立社供奉,而良宽却直接行动起来。
在旁人看来,良宽绝对是个痴傻僧,这无疑是一件不可思议、不可能的事儿。
良宽身边的贞心尼却笃定相信着良宽。
对她来说,良宽的一切言语、行为都是神秘的启示。
这种启示她此刻虽然无法真正理解、弄懂。但她相信良宽的境界是不可言说地高,也正因为说不出,她选择一直去感受、聆听。
良宽与贞心尼
她担心良宽老迈的身体,四处求情,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他们把这个木桩搬到长崎,等待渡海的商船。
哪怕去往海角天涯,她都要守在良宽身旁。
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尼,引得行人纷纷伫立。每当听到她的愿景,人们只好摇头叹息,目送她的背影离去。
风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混沌。
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难以理解...
满腔的热情亦无法诉说...
她的泪片刻成霜,内心被无助包围。
“没关系,人总是健忘的。”
良宽轻声对她说。
描写峨眉山的诗句如下:1、《峨眉山月歌》【唐】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2、《游峨眉山纪行·其四》【明】方孝孺 王怜尘土辱凡肌,命入云山茹紫芝。只恐同袍不相识,。
这块木桩,忽然之间放下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随着如豆的火光,消失在茫茫的雪雾里…
柳田认为这是一首“物我两忘”的“光明”之作,并联想到了李白的《峨眉山月歌》。而良宽的柳田认为自身感受到了其中的联系,并与之相应了。
他希望完成良宽昔日之愿,将一块石碑立在峨眉山上,刻有良宽的画像与诗句。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老迈的身体紧咬牙关,借助着筇杖,好不容易登山了峨眉峰顶。
1、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2、峨眉风月犹关念,濯锦莺花已隔生。3、蜀中多仙山,峨眉邈难匹。4、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5、云拥半岭雪,花吐一溪烟。6、且任客心洗流水,不劳挥手听清音。。
柳田望着层峦叠嶂,激动地高唱着,喜悦之情充满在空气中。
“吾与良宽同行!”
一瞬间,柳田勘破了脑海中的谜语。
透支的身体恢复了体力,善于洄溯的大脑此刻停止了思考,万年寺的钟声随着他的心脏跃动,绕抱山麓而奔腾的青衣江成为了他血管的一部分。
早已忘记祖先荣耀的我们,当然不会明白他的那种感动。
《良宽在圆通寺》柳田圣山笔
据说柳田曾一度改变主意,取消立碑计划。
后又决定按原计划,只不过柳田希望碑上的赞文刻的是:
“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忧。”
这句偈语,良宽曾书之又书,甚是钟爱。
《君看双眼色 不语似无忧》良宽笔
“大灯若是我。那么这个‘我’,又是谁呢?”
松荫寺的白隐常被坊间誉为大灯再来,可他觉得此言差矣。
此处大灯题道:“诸方悉于日下挑孤灯,殊不知失钱遭罪。”大灯竟然说禅的骨髓是在白昼下挑灯,丢钱又遭罪的浪费之事。
既然禅的道路如“太阳下挑灯”般别无功夫,为何赵州仍旧“蓦直去”?
“原来如此!妙哉妙哉!你我原是同路人呐!”
白隐心领神会,感慨连连,合上《大灯语录》焚香整衣,遥拜开山祖师,此后盛赞大灯为“云门再来”。
翻开《槐安国语》中评唱大灯一段,赫然写着白隐的赞:
“千峰雨霁露光冷,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忧。”
但不知为何,最后石碑刻的还是那首良宽的《峨眉山下桥》:
不知落成何年代 书法遒美且清新
分明峨眉山下桥 流寄日本宮川滨
在诗碑背面,时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的赵朴初老先生和诗曰:
禅师诗句证桥流 流到宫川古渡头
今日流还一片石 清音长共月轮秋
良宽辞世后,贞心尼一直独行于越后山野,过着流浪生活。
她慢慢发现,这是一条绝对孤独的道路,既无同行好友,也无可庙宇可恒久居住。
她效仿着师父,安慰、帮助那些穷苦的战后遗民,为死者超度。但免不了遭受欺骗、凌辱、甚至是抢劫,有时候就连乞食的钵与棉袄都被夺走。
她回到了宫川,那枚峨眉木桩被供奉在神社里,若有其事地涂抹上了黑色的佛漆。然而如今已粘满尘埃,似被遗忘无人供奉。
“既然人们是善忘的,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提醒、帮助他们?”
贞心尼不禁思念起良宽。
直到冬夜冷酷地蔓延开来,天地一片枯寂。
对于流浪的人来说,每一个寒夜都是心灵的战争,死神之召唤。
“今夜,我或许会离开吧...但是能去到净土吗?”
既然出家为尼,她便深知最终的命运,但心灵深处难免生出恐惧与迟疑。
但是勇敢的贞心尼依旧做出了选择 ——
她咬牙盘起冻僵的双脚,缓缓地闭上了混沌的眼睛...
直到黑暗完全将她淹没。
《良宽与贞心尼》安田靫彦笔
憶在圓通時 常嘆吾道孤
運柴懷龐公 踏碓思老盧
入室非敢後 晚參恆先徒
自茲席散後 倏忽三十年
山海隔中州 消息無人傳
懷舊終有淚 寄之水潺湲
頭髮蓬蓬耳卓朔 衲衣半破若雲煙
日暮城頭歸來道 兒童相擁西又東
古墓荒岡側年年愁艸生灑掃無人侍適見芻蕘行憶昔總角歳從游狹水傍一朝分飛後消息兩茫茫歸來為異物何以對精靈我灑一掬水聊以弔先生白日忽西沈山野只松聲俳徊不忍去涕涙一沾裳
今日乞食逢驟雨暫時迴避古祠中可笑一囊與一鉢生涯瀟灑破家風
一個繡球打又打 自誇好手無倫匹
此中旨意若想問 一二三四五六七
窮谷有佳人 容姿閑且雅
長嘯如有待 獨立脩竹下
白雪羔少々御恵
たまはりたく候 以上
一月四日 菓子屋三十郎殿 良寛
白雲流水共依依
いろは
一二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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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一切功德圆满回向
祝健康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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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苏小化
封面设计|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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