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鲁迅最重要的创作成果是他的二十几首散文诗,城头变幻大王旗啥意思,后来集印为一册《野草》;其次是他的一批旧体诗,其中的名句如“我以我血荐轩辕”、“城头变幻大王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等等,脍炙人口,传播尤广;他早先也曾写过几首新诗,知名度不高,现在读者也很少,简直几乎要被忘却了。
其五四时代的新诗篇目如下:
《梦》(《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年5月)
《爱之神》(同上)
《桃花》(同上)
《他们的花园》(《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
《人与时》(同上)
《他》(《新青年》第6卷第4号,1919年4月)
颇堪注意的是,鲁迅停止新诗写作之日,也正是他开始动手来创作散文诗之时。这样一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转换,似乎表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新诗这种文学样式不适合他自己,甚至也可以推测,他认为新诗不适合中国。
后来到三十年代,杨霁云首先把鲁迅的新诗搜集起来,编入《集外集》(五首,缺最后一首);为此鲁迅在该集的序言中回顾自己当年的情形道:……也做了几首新诗。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作了。到鲁迅晚年,他在会见美国友人埃德加·斯诺时,据说曾说过这样几句很极端的话:研究中国现代诗人,纯系浪费时间。不管怎么说,他们实在是无关紧要,除了他们自己外,没有人把他们真当一回事。“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安危译,《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这份谈话记录未经鲁迅本人审阅,而且有迹象表明,其中渗透了斯诺本人的某些见解;但斯诺也不大可能完全无中生有——鲁迅在闲谈时用极而言之的调子批评中国新诗,是完全可能的。
在1925年发表的《诗歌之敌》(后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一文中鲁迅为年轻人的爱情诗辩护,意在抨击坚守旧道德的保守派,但他又写道:“说文学革命之后文学已有转机,我至今还未明白这话是否真实。但戏曲尚未萌芽,诗歌却已奄奄一息了。即有几个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严风中颤抖。”可见他对新诗的现状及其前途很不乐观。
鲁迅的新诗大抵是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助威的,他完全摆脱了旧体诗的腔调,用非常散文化的文句,表达对新思想新生活的追求。
第一首《梦》,说中国人有许多梦想,往往后梦赶走前梦,诗人呼唤“你来你来!明白的梦”。这里有着极其丰富的历史内容。
这一批新诗中水平最高的大约是最后一首《他》:
一
“知了”不要叫了。
他在房中睡着;
“知了”叫了,刻刻心头记着。
太阳去了,“知了”住了,——还没有见他。
待打门叫他,——锈铁链子系着。
二
秋风起了。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是说已经习惯在漫漫长夜度过春天的时光,鬓发斑白,带着妻儿被迫出走。睡梦里仿佛看见慈祥的母亲我担忧落泪,而城头上还在变换着。
快吹开那家窗幕。
开了窗幕,会望见他的双靥。
窗幕开了,——一望全是粉墙。
白吹下许多枯叶。
三
大雪下了,扫出路寻他;
这路连到山上,山上都是松柏。
他是花一般,这里如何住得!
不如回去寻他,——阿!回来还是我家。
鲁迅先生有两句诗: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鲁迅梦中“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混乱与轻浮之象,反衬了垂泪慈母雕塑般的艺术力量。慈母让人联想到中国民间地母之神,她的大慈大悲的仁爱与包容一切的宽厚,永远是人性的庇。
这诗的写法很像是魏晋之际大诗人阮籍的《咏怀》。“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忽忽朝日,行行将何之?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咏怀》其八十)鲁迅诗里的“他”,无非就是阮籍笔下的“佳人”,代表一种难以追寻的理想。鲁迅甚至说,追着追着,竟发现她已经死去,埋在山上(古代的墓上多种松柏)。这就比阮籍更要痛苦了。五四群众运动高潮到来之前,鲁迅有一种深沉的悲观,这一点他在《呐喊·自序》里也曾明确地说起过。
思想过于超前,形式也大为超前,这样的新诗就写不下去了。
二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1931年2月,时鲁迅在花园庄旅馆避难时,得知柔石等人遇害的消息后所写。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李伟森等人是在东方旅社开共产党内部秘密会议时被捕的,因柔石衣袋中装有一份鲁迅与北新书局所订合同的。
南边整天开大会,北边忽地起风烟。
北人逃难北人嚷,请愿打电闹连天。
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
文的笑道岳飞假,武的却云秦桧奸。
相骂声中失土地,相骂声中捐铜钱。
失了土地捐过钱,喊声骂声也寂然。
文的牙齿痛,武的上温泉。
后来知道谁也不是岳飞或秦桧。
大家都是好东西。
终于聚首一堂来吸雪茄烟。
讽刺国民党党国要人的内讧和勾结,令人想起眼前的事实,“牙齿痛”、“上温泉”二句尤有比较明确的所指。这样骂上门去的歌谣是无从公开发表的。
这几首诗,内容具有尖锐的政治针对性,艺术上则充满了改进新诗写法的探索性。“五四”前后兴起的中国新诗数量不少,脱离群众,读者无多,影响远远不如白话文的小说和散文。大家比较熟悉而且能够记住的,还是旧体诗特别是唐诗。
新文学在诗歌领域里的革命迄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鲁迅一向认为,新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但格式不要太严。要有韵,但不必依旧诗韵,只要顺口就好。”(1935年9月20日致蔡斐君)曾经有若干诗人在形式上作过种种努力,很成功的不算多。读者太少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译文:我已经习惯于在漫漫长夜里度过春天的时光,鬓发斑白了带着妻儿被迫出走。睡梦里仿佛看见慈祥的母亲正为我担忧落。
为了改变这种现状,鲁迅特别强调新诗应该能唱。1934年11月11日他在答复窦隐夫的信中写道:“诗歌虽有眼看的和嘴唱的两种,也究以后一种为好;可惜中国的新诗大概是前一种。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新诗的改革就是要在这些地方作出努力。鲁迅继续写道:“我以为内容且不说,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顺口,可以唱得出来。但白话要押韵而又自然,是颇不容易的,我自己实在不会做,只好发议论。”
“实在不会做”是鲁迅的谦辞,他分明做过有节调而且押韵的新诗,《好东西歌》等四首就是例证;只可惜他不过偶一为之,没有作出持续的努力。
即使是伟人也只能做属于他的那一份事业,可以只手包打天下的只有神仙。
文/顾农